出家感悟:银碗里盛雪
文/明齐
人们都说唯苦近佛,而我近佛却是因为乐,因为欢喜,因为曾经的愿。
庚寅夏
若说起自己与佛法结缘,要追溯到很早。那时年龄还很小,对佛、菩萨、寺庙、僧人却充满了好奇与向往。离家不远的古刹崇善寺便成了童年记忆里去得最多的地方,虽然家人常常反对,却也无法阻挡一个孩童慕佛的心。
我出生在山西,文殊菩萨道场所在的地方。五台山便是我第一个朝拜的圣地,或许这第一次的拜觐,便种下了往后的种种因缘。
如火七月,参加完高考后便是漫长的等待。亦如往常坚持诵经功课后,蓦地想到:或许时候到了,该去完成我从未实现的梦想了。我知道家人不会同意,同时又担心家里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的身体,但心意已决。我想文殊菩萨该是我真正的依怙。
《华严经·菩萨住处品》:“东方有处名清凉山,从昔以来,诸菩萨众,于中止住。现有菩萨文殊师利,与其眷属,诸菩萨众,一万人俱,常在其中,而演说法。”经中所言清凉山,便是现今山西的五台山。
与柏林禅寺的两位法师相约共赴五台山朝礼文殊大士。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,但这次却显得格外珍重。文殊师利,诸佛之母,智慧无碍,堪为大法王子。我虔心地匍匐在文殊菩萨面前祈求。每座寺院,每个殿堂,不愿放弃,一一礼拜。转动每一个经轮,绕转每一座佛塔,祈愿途中与您相遇,祈祷我能顺利圆满的出家。
清凉山下游客络绎不绝,袅袅香烟随风而散,熙攘与宁静间,一朵红莲正悠然绽放……
得文殊菩萨加持,录取通知书下发前几日,我留下一封信,踏上了南下的火车。上车前我一如往常,踏入车门后却泪如雨下,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,落在脸颊,落在衣襟,落在父母的心里。泪水里虽有忧愁,但更多的是希望。第一次与家人诀别,离开居住了十几年的家乡,踏上了新的生命旅程。
邢州大开元寺,第一次来却不陌生,寺院规模很大,还在建设中。
在开元寺我以行者的身份发心,干活,背诵,忏悔,每天忙碌充实。寺院的师父们每日朝起晚睡,由当家道智法师领众修学,虽然人少却坚持每日的早晚课诵,斋前必先念供出食,每日坐香,深居简出。望着师父们的背影,莫名欢喜,终有一日我亦如是……
庚寅冬
转眼便是冬天,来开元寺也有半年时间。一日早斋毕后,维那师告知我同另一位发心出家行者,“后天给你们剃度”。不知为何,我的身子有些颤抖,半年的发心终于迎来了这一天,它来的霍然却也稳重。
腊月二十九,梵音缭绕,华雨缤纷。五叶堂上,我与十四位行者同时在此落发剃染,舍俗为僧。“金刀剃去娘生发,除却尘劳不净身”,我们一一拈香,一一发愿,庄严肃穆,清净无染。恩师慧公长老赐我法号明齐,字崇断。要断烦恼,断尘缘。
出家前常听海涛法师开示,法师说:“出家是出离自我,欲望,感情,金钱占有的家;难行能行,难舍能舍,难忍能忍;成为世界的自由人,把自己奉献给众生。”我把这段话写在书的扉页,刻在心的深处。
师兄弟十五人,一人回四祖寺,其余十四位新晋沙弥开始在玉泉寺学习。在师父的安排下,我们成立了“僧格养成班”,由明憨师任教。在憨师和玉泉寺常住法师们的带领下,我们每日如法修学,凌晨4:30起床,上早课;下午5:30晚课结束,药食;上午8:00,憨师给我们讲授佛教基础知识和《沙弥律仪》;下午或坐香或出坡;晚上两支香,夜10:00养息。每日上殿后打板过堂,轮流做饭行堂,早斋结束,清扫庭院。闲暇时,便学习法器唱念。幽篁朝露,清净安然。
我是第一个兼职大殿香灯师的沙弥,“香灯”不是件累活,但却是件细活。每日早起,大众早课前必先准备供水,上香,音箱,法器。普佛时更要把牌位、文疏、供果摆好,等待大众到来。平时要及时清理卫生,供桌、地板保持干净,香炉里的香灰要注意平整,佛像、油灯、香炉、拜垫必是一条直线,不可偏差。也曾因为常常忘了关紧抽屉而受到训诫,这便是习气,散心。在诵经打坐中,更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,调伏我们这颗散乱的心,修正我们不自觉的行为。六祖大师说“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”,香灯师是佛菩萨的侍者,亲近诸佛,服务大众,可见是消业培福的好差事。
每月有四日放香,可以整理内务澡浴洗衣。我们常常利用这个时间去行脚,龙山、棋盘山、开元寺、云通寺都曾留下我们的足迹。最长的一次便是徒步行脚文殊菩萨的道场。行脚,是指僧人为了求证佛法而四处参访学习,以求得早日开悟通达佛理。善财童子五十三参,赵州祖师八十行脚,并九次登上五台山,可见行脚在修行中的重要性。
我们循着祖师的足迹,探佛陀的家风,行脚十日抵达五台,风餐露宿,日月星辰,其中滋味唯有自知。累了就在石阶上小歇,困了便躺在草地上仰望,天地吾庐,大厦何须构?每个人的脚上都磨起了水泡,但还是精进不退,我们相互扶助,咬牙坚持,不曾埋怨,只有一份虔诚的追寻。路上有的师兄念佛、有的持诵《楞严咒》、也有的只是照顾脚下安然地走。我发愿念诵《心经》和文殊菩萨的心咒,起初妄想繁多,脚下的疼痛也一度让我灰心。记着师父临行前的嘱咐,“眼睛不要东张西望,只有这样,我们的心才不会因种种的外境而起种种的念头”。我低下头,看着齐整的道路,每走一步诵一遍心咒,慢慢地便也不觉得累,只要心不散乱便会有力量,有了力量,妄想自然会减少。《心经》也是我常持诵的一部经典,玄奘大师只身行脚天竺求取大法,一路上历经千难万险,便是靠着读诵《心经》安然得度。记得刚接触佛法时,幸得一小册子,上面附有《心经》、《大悲咒》等经典。夜晚无人便拿来翻看,没想到半个小时后,竟自然背得《心经》,深感经典力量不可思议。从此便作为日课,每每持诵总觉欢喜无比。
玉带当风,秩然如雁,一路上,我们见到人间冷暖,风土人情,郁树山花,清风翠竹,最后便是文殊菩萨殊胜的加持,恩师上人慈悲温暖的问候,明海大和尚朴实坚毅的目光,巍巍五顶,片片瓦砾,匆匆过客……这一路走来,方能体会古时和近代先贤大德们修行求法之艰苦与不易。苦,能磨练性格,能调和身心。
神光和尚到嵩山少林寺向菩提达磨求法时,达磨始终端坐面壁,未曾应答。神光为了表示求道的赤忱,一直站在洞外。夜里,下起了大雪,神光通宵立于雪中,达磨仍然不发一言。在雪里站到天明的神光,乃举刀自断左臂,以示求道的决心。鲜血染红白色的雪地,在血与雪的间隙中,传来一声狮子吼:“你进来吧!”神光后改名为慧可,为禅宗二祖。
我想,求道之人决心是应如此毅然决绝,不带迂回。从龙山玉泉到清凉圣境,从无明烦恼到涅槃寂静,在此岸与彼岸间,吾当勇猛,绝不退失!
我在红尘中走过,道路上满负着烟霞,左边是迎来送往喧嚣浮靡,右边是阵阵清凉宛如莲花开放。
辛卯秋
玉泉寺学习,九个月的时光倏然而逝。时间不长,但收获颇丰。这是助道的资粮,它将引导我未来的路,有它我想路再长再远我亦不怕。
十月的一天,老和尚来电话,让我们前往黄梅四祖寺参加第二届禅文化研讨会,这一去就是半年。
我们先住四祖寺准备论坛,后到老祖寺参加冬季禅修活动。十个七,便是七十天,每天十支香,七百个小时。第一次体验了烦乱、懈怠、精进、欢喜。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如此长时间的禅修,一点一滴走过来,有艰辛却也喜悦。老祖寺环境极美,远离尘嚣,寂静的山林,宁静的湖水,清澈的溪流,庄严的殿堂,钟声终日回响在紫云山上,云与雾便是常客,正如山门联语“奇峰绕寺莲千瓣,宝镜当门水一池”,可谓物华天宝,人间天上。
崇延法师是这里的当家师。延师不大爱讲话,却喜欢笑,那笑容慈悲,安祥,睿智,让人看了心里很是温暖,不多的话语中,也常透出禅机,让我们感悟良多。老祖寺海拔很高,上下山不方便,很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。当家师十年如一日诵经打坐,摘茶除草,安居自恣,迎接十方信众,荷担如来家业,不喊苦亦不觉累,生活禅的宗风,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老祖寺的水甘甜,钟悠扬。我继续发心做“香灯”并坚持撞钟。我喜欢撞钟,不仅因为它声音曼妙,更是因为它能利益无量的众生。《增一阿含经》云:“若打钟时,一切恶道诸苦,并得停止。”撞钟时要唱赞,每唱一句撞一下,如此反复,绵延不绝。一句句赞颂,一声声钟鸣,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,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。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,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。有人曾问我:“师父,为什么这里钟声如此好听?”我想,或许是这钟声里包含了太多的感恩,但更多的是慈悲。
钟声,震醒长夜,警觉昏迷,引生善心,停息诸苦。
老祖寺是我到过最“清秀端庄”的寺院,更是我记忆里不可或缺的一段,那里的天,那里的水,那里的钟,那里的人。
壬辰春
出家一年多,老和尚慈悲安排我们受比丘菩萨大戒。戒律是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修行和生活的准则。受戒不容易,是我们每个出家人一辈子的大事情,受戒更要具足种种因缘与福德。
云门祖庭,忏悔堂上,我们一行二十余位师兄弟一同与戒兄三百余人,如法忏摩,搭衣受具。
我们是云门宗的子嗣,恩师上人六十年前于此得受大戒,六十年后我们同样站在这里,发愿受具,发愿弘法,发愿同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
戒期三十天,戒子们一起生活学习,出坡行堂,礼拜忏悔,时间安排得很满。我和其他十七位戒子一起发心为大众行堂。大众排班进堂,每人面前一钵一碗,一一落座之后,我们开始为大家盛饭盛菜。粥比较重,便用绳钩钩好桶底,绳索挂肩来分担。每个行堂的师父都殷切地看着大家,认真仔细,戒子用筷子在碗边沿划线,划多高便盛多少。每份饭菜行三次已确保大家都能吃饱。结斋后大众一同往忏悔堂做回向,我们吃饭后清扫卫生,稍作休息便开始下午的学习。
礼佛忏悔,这是戒期内做得最多也最重要的事。至心称诵佛菩萨、祖师的名号,一唱一拜,如是反复。这拜一是为了忏悔自己过往所做的种种恶业,二也是为了求得诸佛菩萨与祖师们的加持能圆满得戒,得上品戒。一天的礼拜并不轻松,有时海青衣衫都已湿透,汗水打湿拜垫,但是还要继续,更有精进戒子通宵忏悔,让我惭愧不已。也有个别戒兄抱怨累,时间长。我想诸佛菩萨并不是让我们盲目地去跪拜,而是让我们了解佛菩萨的心境,降伏自己的傲慢,尊重他人的功德,从而指导我们更好地生活行持。佛法不在灵山,在心地。
戒和尚、阿阇黎、开堂、引礼师父们的悉心负责让我感恩,戒子们求戒燃顶的热情让我感动。戒期圆满,我们的得戒和尚明向大和尚赠我们行堂组每人一幅他的墨宝,感谢戒期发心为大众行堂,激励日后精进修行。我打开师父折叠整齐的墨宝,朱红色的宣纸上寄托着戒和尚的厚望,每个人的都不同,我的是“一齐成佛”,此时我含泪,感恩不已。
“戒为无上菩提本,应当具足持净戒。若能坚持于净戒,是则诸佛所赞叹!”
在云门寺,留下最多的便是感恩与感动。
壬辰冬
应老和尚的要求,今年五月受戒后,便回到了最初发心的邢台大开元寺。开元寺依旧整洁干净,虽然施工,但殿堂内还是一尘不染,义工菩萨们功不可没。大部分的建筑已经完成,法堂、千僧阁已然成型,历时六年,终将成为庄严宏阔、安僧办道的宝所。
回到了最初来到的地方,回想最初的发心,回忆从出家到未出家的每一段光阴,默然,欢喜,寂静,无言。
僧问巴陵:如何是提婆宗?陵云:银碗里盛雪。问:如何是吹毛剑?陵云:珊瑚枝枝撑着月。
邢州的冬天,漫天飞雪,手执银碗,盛雪于碗中,听着飞雪,冷处偏佳,不沾尘埃,菩提静坐,开莲花一朵朵。雪花亦知银碗的晶莹剔透,依然盛进去,为的不显露。两年来,我曾迷茫亦曾疑惑,但是历代祖师们勇猛精进,舍身为法,他们在前方为我们开路,引导吾等正信正觉。我是后辈,但愿常随祖师,如法精进,慢些迟些,终将展翅。
如今,出家已近两年。这两年,我得到了师父、师兄弟以及许多善知识、义工、居士的照顾关心。两年来修为浅薄,但也愿把这点滴的所行所感记录下来,为自己在未来修行的路上作个参考。希望这些只言片语能为大家带来清凉,而非疑惑。愿以我所得回向大众,回向每位同修佛子,回向每个曾与我结缘的众生。
(来源:《禅》刊 2013年第五期)